洞渊宗,内门藏书楼。
前边儿宋宴刚离开不久,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袍身影从山道间往来弟子的人流之中踱出,仿佛凭空出现。
这人形貌极其平凡,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,衣着是洗得发白的粗灰布袍,肩头甚至沾着几点尘土。
一身气息更是微弱到近乎虚无。
若非亲眼所见,即便是筑基修士以神识扫过,也只会下意识地将其忽略,仿佛那里只是一块顽石或一段朽木。
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。
他的步伐不紧不慢,却一步数丈,朝着藏书阁大门走去。
当真是神奇。
繁忙的入门之处,值守弟子正与几位前来借阅的相熟同门谈笑风生,对这径直穿过的灰袍身影视若无睹。
此人步入藏书楼中,如入无人之境,那些在不断走动,低声讨论的内门弟子们,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。
身体在他接近时便不自觉地让开一点空隙,眼神却未在他身上停留分毫。
他一路前行,径直登上了通往高层的楼梯,步伐不停。
通往四层、五层的楼梯口处并非空无一人,两名炼气后期的守卫修士站立两侧,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眼前的弟子。
除了这个人。
当灰袍身影走到近前来,这两名守卫的眼神显得有些恍惚迷茫。
身体本能地微微侧身,任由那灰影悄无声息地从二人中间穿过。
他们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,经历了短暂的晃神,却不知缘由。
灰袍人就这样,来到了内门藏书阁的最高层。
灵气禁制如无形水膜般笼罩着入口,他接近时悄然分开,没有激起丝毫涟漪。
最高层可不是寻常弟子可以随意初入的书库,而是一间布置雅致的静室。
“道气惟一……”
“应用分三……”
只见静室之中,有一人横卧,闭目,唇齿微动,隐隐在低声说着什么。
此人一袭白衣,长发黑白相间,散落满地。
在他身前,还有几卷散乱的古籍和玉简,随意地丢弃在地上。
明明是一副平凡中年人模样,方才的说话间,却是一道苍老的声音,着实有些古怪。
忽然间此人面容变幻,时而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少年面孔,忽而又变作一张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。
“这秘法神通真当是玄奥难明……”
此时从他口中发出的,竟是一道少年般的清脆声音。
“嗡——”
此人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此,蓦然睁眼,刹那间有三道不同的身影从他的身体中向外拉扯,仿佛要挣脱他这个本尊。
那三道身影皆是灰雾蒙蒙,看不清样貌,其中一道英武挺拔,一道孔武有力,一道却有些佝偻蜷缩。
不多时,这三道灰影似乎拉扯到了极致,噗的一声,崩溃逸散,消弭无形。
然此人却毫不在意,转而盘坐在地,目光低垂,扫视了一眼地上的这些书卷古籍和玉简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等到灰袍人进了这室内,此人的样貌已经变化为了一面容清瘦的老者,对着一盘棋沉思。
他便是洞渊宗内门藏书楼的楼主,那位在一众弟子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神秘传闻的守阁长老。
也许整座楚国修仙界,都无人听闻过他的名字。
吴虚圣。
“宗主大驾光临,老朽有失远迎。”
老者嘴上说着些恭维的话,实际上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,时而摆摆黑棋,挪挪白棋,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眼前那盘棋上。
“还望宗主莫要见怪啊。”
灰袍人自然是洞渊宗之主,离君道人陈临渊。
他随意地坐在了棋盘的对面,自顾自地从腰间取下一个粗陶酒坛,拍开泥封,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。
他拿出两只粗陶碗,给老者倒了一碗,又给自己斟满。
“你这神通,练的如何了?”
陈临渊端起碗,呷了一大口,在老者面前语气随性。
吴虚圣眼皮也没抬一下,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随后端起面前的酒碗闻了闻,就推到了一边,没有喝,言语很是嫌弃:“你就喝这种东西啊?”
他自顾自地摆着棋。
“这一气化三清,可是正儿八经的神仙手段,我区区一个元婴境的老骨头,哪能那么快领悟。”
“老头子我的事儿,你不用操心,管好你自己,昂。”
“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倒是挺逍遥,宗门上下事宜一概不管……”
陈临渊浑不在意地笑笑,将碗中酒一饮而尽。
“筑基炼气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,要是也得让我这个掌门来插手,那我干脆也别修仙了。”
“去魔墟找一道魔修一头扎里面死了算了,好不好?”
陈临渊十分不屑:“建立宗门本就是无心之举。”
“嘿。”老道却嗬嗬一笑:“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。”
“那个叫杨文轩的娃娃,小动作不少,勾连秦氏,打压其他长老,这些日子蹦跶得挺欢。”
“好像还跟魔修有牵连……”
“随他去吧。”
陈临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,脑海中似乎在想别的事:“要是能把魔修引到我跟前来,一并斩了倒也省了许多功夫。”
老道也点了点头。
对于他们来说,这的的确确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。
就像一只蝼蚁呼朋引伴,将几只同类们聚在一起,商量着要搬走一小块糖屑。
没有人会在意,也不会特意放下自己手中要做的事情,去把它们一个个捏死。
只要不把糖罐子打翻,闹不出大乱子,何必插手。
更何况,他们也根本没有那个能力。
这些人自以为是的地覆天翻,在陈临渊和吴虚圣的眼中看来,不过是案板上的一碗冷饭罢了。
吴虚圣沉默了片刻,手中的棋子放下,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宗门景象。
“理是这么个理……不过,你就不怕那个叫宋宴的小子受其干扰,或是夭折么?”
“担心?”
陈临渊嗤笑一声,眼神变得有些深远。
“一把剑的锋芒,不是在呵护中磨砺出来的。古之剑修,哪一位不是披荆斩棘,历经生死劫难?”
他摆了摆手。
“路是他自己选的,若连这塘浅水里的小虾米都应付不了,需要我时时护持才能成长,那证明他不配握住这份锋芒,陨落也只是天道自然。”
吴虚圣点了点头,随即又摇了摇头。
“嗨哟,我这老头子,有了儿子孙子,跟你们这些人就是不一样。”
他苦笑了一声。
“若能找到我那外孙,我可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他,护着他。”
听闻此话,陈临渊仿佛想起什么,放下酒碗,语气稍微认真了些。
“对了,老吴头,这次来顺道问你个事。”
“你游历四方,见多识广,可曾听说过……真的能‘光阴倒流’的秘法?或者能承载时光逆流的奇物宝物?”
“光阴倒流?”吴虚圣白眉一挑,露出几分罕见的讶色:“痴人说梦!时光长河奔腾不息,乃天地至道,若真能逆流回溯,那可比天上真仙降世还要骇人听闻。”
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
吴虚圣知道,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所言,绝不会是一时兴起,随口一问。
陈临渊慢悠悠地把林轻自称“重活一世”的事,以及林轻描绘的所谓“未来”中洞渊宗可能面临的魔劫,简略地告诉了吴虚圣。
吴虚圣听完,脸上那点讶色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深思。
“此事……确实离奇至极。这修仙界之中,诡异奇绝,神秘莫测的道法秘宝不可胜数,但说是光阴倒流,老夫万难相信。”
他略一思索,继续说道:“不过……”
“能够达到同样效果的东西,倒是有些头绪。”
“老朽游历时,曾听闻上古流传‘庄生晓梦’的传闻,大梦千年,以此为鉴。”
“亦或是某些上古前辈的禁忌奇物,通过消耗其中遗留的能量,窥得天机。那人,或许经历的是前者。误入奇境,梦见前尘?”
他摇了摇头:“不过这些都太过虚无缥缈,可信度不高。”
陈临渊轻轻地嗯了一声:“也许是吧。”
“不过告诉你这事,是想着这小子既然自诩知道些‘未来’,说不定能在‘梦’里见到过你那个被魔修掳走、失散多年的外孙?虽然渺茫,也算多一线索不是?”
他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枚玉简,丢给吴虚圣。
吴虚圣看着手中玉简,眼中复杂的光芒闪过,有希冀,但更多的是深沉的疲惫与无奈。
他伸手接了过来,收进袖中,对着陈临渊郑重地拱了拱手:“宗主美意,吴某心领了。老夫也知此事如同大海捞针,希望渺茫……”
“但哪怕只是一丝幻影,老夫也要试它一试。”
他苦笑着叹了口气,还是将碗中的浊酒端了起来,一饮而尽。
“只是……唉,也如你所言,他的一生,想必与老夫那孙儿……几无交集的可能。”
一声叹息。
剑宗遗址之中。
宋宴循着竹林小径,一路往上。
其走向与宋宴远眺时剑宗内门的广场、阁楼之类的建筑群方向截然不同。
此前进入剑宗遗址时,由于修为不够,只能在外围探索。
他曾以为所有通路,最终都会汇聚于核心区域,此刻却不禁有些疑惑。
“莫非先前所想有误?”
“这林间小路幽深,不像是通往宗门要地的大道,倒像是通往某处炼法之地,或是某处洞府居所。”
宋宴抬起掌心,凝视着愈发清晰的两仪珠。
心中升起些许明悟。
也许,是它引路至此,同剑宗其余传承、宝物无关,是与这枚珠子关系密切之地。
也好。
这两仪珠对他来说意义非凡,他也想早些弄清楚它的真正来历和作用。
不知走了多久,宋宴的某一步踏出之时,掌心之中的两色石珠忽然一顿。
随即,眼前的画面如同水波荡漾。
林深竹茂,小路尽头豁然开朗。
一方极其朴拙的小院,静卧在几丛紫竹的掩映之下。
没有亭台楼阁的精雕细琢,不见灵花异草的争奇斗艳。
唯有石径、竹篱、一方空灵的墨色小潭,以及几株青翠的紫竹。
清泉自竹根处无声渗出,在墨石上淌过,汇入小潭。
此处虽无金碧辉煌,可其中仙家气象却远超宋宴所见过的任何堂皇殿宇。
孤寂卓然,宁静深邃。
小院中央,几株尤其劲挺的紫竹下,伫立着一方墨色石碑。
石碑的形制让宋宴倍感熟悉。
这与他在两仪界中见过无数次的黑色石碑何其相似。
它现在矗立在自己面前,这座小小的庭院之中,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。
然而,更吸引宋宴目光的,并非石碑本身,而是斜倚在其前的一件物品。
古朴狭长,黑白两色,灵光在其上缓缓浮动。
是一个剑匣。
宋宴低眉望了一眼手中的珠子,此刻两仪珠却反常的安静。
他走上前去,伸手轻轻抚过。
这剑匣通体呈现玄奥的黑白交汇之色,材质似木非木,似玉非玉,更似一种凝聚的混沌气韵。
入手温凉而沉重,触感极为独特。
其形态极端简约,线条干净利落,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。
长度比宋宴此前盛放飞剑的无用剑匣稍长一些,造型也更为凝练方正,质朴到了极致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内蕴。
宋宴似乎看迷了眼睛。
在他看来,这剑匣本身就像一道古朴厚重的剑意。
在这剑匣的中心偏上位置,黑白两色交汇之处,赫然显露一个圆球状凹陷。
其的形状、大小,与宋宴此刻正紧握在掌心之中的两仪珠,分毫不差。
“嗡——!”
就在宋宴怔怔出神之际,异变陡生。
掌心的两仪珠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,黑白二色,形成一道气旋。
它仿佛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。
宋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,五指便被这股力量瞬间震开。
化作一道黑白交汇的流光,拖着灵气尾迹,向着剑匣的那一处凹陷飞射而去。
铮——
两仪珠嵌入凹陷的刹那,一股颤鸣自剑匣之中震荡开来!
原先尚且显得有些“死气沉沉”的剑匣,表面骤然流淌起光泽,黑白两色也不再是泾渭分明。
彼此隐隐交汇、流转不息。
剑匣正中,两仪珠的下方,三个古字在黑白两色流光之中隐隐约约。
“无尽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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