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,像一匹被撕碎的旧绸,从哀牢山顶一路滑下来,裹住残驿,也把人给牢牢裹住了,
火塘里最后一截松柴“哔”地炸出火星,溅到璐璐手背上,她并没躲,任那点灼痛爬进皮肤——痛才提醒她还活着。
莲花蹲在门槛,用匕首尖拨弄地上的苔藓,一拨,一层绿沫子翻起来,
琳琅把袖口浸进陶盆,水立刻晕开淡墨——刚摹完高定的兵符,笔迹连缺角都仿得一丝不差,却仿不出自己指尖的颤。
而夏夏背对众人,面向漆黑的窗棂,低声哼一首交州童谣,调子软糯,词却只剩“阿妈”“归”三个字能听清,其余全让山风嚼碎。
这时候,璐璐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比雾还低:“计划先停。”
这时候的火塘“啪”的一声仿佛在印证刚刚的话
莲花慌忙回头,匕首“当”一声落进苔藓里:“大姐,箭在弦上,你让我收弓?”
璐璐不答,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漆印的竹简,边角被汗浸得发软。
她展开,对着火光——
简上只画了一只展翅的皂雕,爪下攥着半片柳叶,刀口齐整,像被谁用指甲掐断
琳琅先认出那雕:“是彭大波兄弟的私记,他当时管自己叫皂雕,柳叶……是破天的姓。”
夏夏停止哼唱,回头,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:“雕往北飞,难道是他们投了汉中。”
莲花“嗤”地笑出一声,却比哭还哑
“两个大男人,先弃我们,再弃交州,如今连蜀道都敢闯,真不怕张鲁把他们当祭天的猪羊。”
璐璐大姐用指腹摩挲那只雕,良久之后,把竹简投进火塘,火舌一卷,雕化成灰,灰却不愿立刻散,在热气里翻了个身,才缓缓落下去。
“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,我们还是走我们的崖边路。”
于是简单的抬眼,眸子里火与雾搅在一起,“可崖边路也得先活着。方才哨子来报——邓方的人马提前三天到了味县,驮马二百,粮车八十,连弩五十张,正沿泸水扎营。”
说着她顿一顿,声音更低,“更糟的是,雍闿的粮库昨夜先走了水,火光冲天,却一滴油星子没溅出来——有人替我们动手了。”
火塘猛地一暗,
琳琅攥紧湿袖口,水顺着指缝滴进火里,“滋啦”一声: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我们算尽三步,人家已算到第五步。”
夏夏把窗棂推开一条缝,山风灌进来,带着夜枭的啼,像笑也像哭: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,再往前,是崖,崖下是雾,雾里是刀。”
莲花拾起匕首,在掌心转一圈,刀尖对准自己虎口,却迟迟不扎:“回头?回哪?交州早已成灰,蜀道有虎,江东有狼,北面是曹操的万里长城。我们像被缝在雾里的蚂蚁,往哪爬都是死。”
随即抬眼,眸子亮得吓人,“既然有人替我们烧了雍闿的粮,我们就替他再点一把火——把高定的兵符,连夜送到朱褒枕边;把朱褒的密信,再塞给雍闿。让他们三家互咬,咬到喉咙断,咬到血干,我们趁乱捡骨头。”
璐璐盯着她,眼神来回拉锯,最后“噗”地一笑,笑里带苦:“小丫头,你胆子比哀牢山还大。好,火我们照点,但换把柴——”
她伸指,在火塘边沿画一条弯弯曲曲的线,从银坑山绕过滇池,直指更南的勐焕,“明晚之前,我们离开这座破驿,走彝人旧道,去勐焕。
那里有条怒江支流,水急,岸陡,船筏过不去,马帮不愿绕,却是滇铜南运的暗线
我们只要占住江口,等于掐住刘备的腕子,让他疼,却找不到疤。”
夏夏挑眉:“勐焕?瘴疠之地,十里外有傣寨,寨里巫师会放蛊,我听说一根头发就能让人肠穿肚烂。”
莲花咧嘴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蛊?我从小吃霉米喝臭水,肚里早就养了一百条虫,再多一条也无妨。”
琳琅把湿袖拧干,声音轻得像羽毛:“我带水袖,也带针线,蛊虫若真钻肠,我替你们缝。”
璐璐没再劝,只伸手,把火塘里将熄的柴翻个面,火苗“轰”地窜高,映得她半边脸像烧红的铁,另半边仍浸在雾的冷里。
她一字一顿:“明日寅时,雾最浓,我们动身。谁若走不动,就留在这,雾会替我们埋,不用碑,也不用名。”
火塘渐渐暗下去,灰里偶尔迸出一星红,
莲花这时候把匕首插回鞘,刀身与鞘口摩擦,发出“嚓”一声轻叹。
夏夏重新合上窗棂,山风被挡在外头,却挡不尽夜枭的啼。
琳琅把摹好的兵符凑到眼前,对着最后一丝火光,轻轻吹了口气,墨迹立刻干成一层脆壳,像蝉蜕,一捏就碎。
雾更浓了,从门缝、窗棂、瓦隙钻进来,缠住众人的脚踝,也缠住那卷焦痕累累的地图。
璐璐低头,把地图折成四方,塞进怀里,贴近心口——那里,心跳声像远山的闷鼓,一下,一下,提醒她:
崖边路,没有回头,也没有尽头,只有雾,和雾缝里偶尔漏出的刀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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