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7年的正月初一,是裹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晨雾来的。
天还没亮透,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絮,把蛤蟆湾新屋的黑瓦、院角的老梅、巷弄里的青石板都蒙了层毛茸茸的白。檐角垂着的冰棱子细得像麦芒,沾着雾水,偶尔滴下一滴,砸在昨夜没扫净的鞭炮屑上——那是守岁时剩下的红,有的卷着边,有的沾着泥点,被露水浸得发潮,却依旧艳得扎眼,像撒了一路的碎朱砂。风里裹着两重气:一是鞭炮燃尽后的淡硫磺味,凉丝丝地刺鼻子;二是窗台上年桔散发的清气,混着叶子上的露水香,一冷一暖,缠在雾里,成了年初一独有的气息。
秦嫣凤是被鸡叫惊醒的。不是那种扯着嗓子的长鸣,是院外新抓来养的芦花鸡试探着的“咕咕”声,细弱得像怕扰了这雾里的静。她摸了摸枕边的大头闹钟,指针刚过五点——比往日醒得早了近一个时辰,却半点不困。脑子里转着的全是“年初一”的老例:不能睡懒觉,否则一年都犯懒;要先净手生火,灶烟要早冒;煎堆要炸得金黄,油角要捏得周正……这些话是以前他妈妈反复念叨的话,如今她长大了,自己也成家立业了,母亲如今又不在身边,她便成了家里记这些规矩的人。
她轻手轻脚地坐起来,生怕吵醒里右屋睡熟的五个弟弟。身上的碎花棉袄是年前自己裁缝做的,布是供销社扯的蓝底小碎花,棉絮填得不算厚,却晒过好几回太阳,裹着股阳光的暖。她拢了拢领口,踩着布鞋下了地,鞋底子沾着地上的碎稻草——那是昨天铺的,图个“岁岁平安”。走到外屋,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朦胧天光,能看见八仙桌上摆着的糯米盆,盆里的面团是昨天傍晚和的,醒了一夜,发得又软又糯,用手按一下,能慢慢弹回来。
厨房的门是木头的,推的时候“吱呀”一声,秦嫣凤赶紧用手扶住门框,放慢了力气。灶膛里还留着昨夜的余温,她从灶台下摸出一把松针和几根干稻草,攥在手里搓了搓,又摸出火柴——是“广州牌”的,盒面印着五羊雕像,边角都磨白了。划火柴时“嗤”的一声,火星子跳出来,她赶紧把火苗凑到松针上,轻轻吹了口气。松针“噼啪”着起来,火舌舔着稻草,渐渐旺了,她又添了两块劈好的杉木,火苗便稳稳地窜上了灶膛,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。
烟囱很快就冒了烟。那烟裹着雾,白蒙蒙地往上飘,没飘多高就散在了雾里。秦嫣凤围上靛蓝土布围裙——这围裙是她自己织的,针脚不算密,软乎乎地贴在身上。她先舀了瓢井水洗手,井水刚打上来,冰得她指尖发麻,却不敢用热水——老例说年初一第一遍手要洗凉水,祛晦气。洗干净手,她才端起糯米盆,把面团倒在案板上,撒了点干糯米粉,开始揉面。
面团软得像棉花,揉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的气孔“沙沙”响。秦嫣凤的手腕转得很匀,这手艺是跟着她母亲学的,揉出来的面不硬不软,炸煎堆时才不会崩油。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面团变得光溜溜的,她揪下一个个小剂子,搓成圆滚滚的球,丢进旁边烧着热油的铁锅。油是猪油,不多,只够炸这一锅煎堆。油刚热,面团丢进去就“滋啦”响,油花溅起来,秦嫣凤用长筷子轻轻翻着,眼看着白生生的圆子慢慢变成金黄,表皮起了细密的小泡,像撒了层碎金。
“煎堆碌碌,金银满屋。”她嘴里念叨着,声音轻得像怕被雾听去。这话她母亲以前炸煎堆时也念,念一遍,就多翻一下煎堆,仿佛这样,“金银满屋”的福气就能真的来。案板旁边的竹筛里,已经摆好了昨天全家一起做的年宵品:三角油角裹着芝麻,咬开里面是白糖和花生碎;糖环扭着花,炸得酥脆,碰一下就“咔嚓”响。做这些的时候,秦金蹲在旁边帮忙擀皮,手指上沾了面粉,像抹了层白霜;秦水最调皮,捏了个歪歪扭扭的油角,说是“给灶王爷吃的”,被她轻轻拍了下手背;秦木安安静静地递柴火,秦火踮着脚够竹筛,最小的秦土趴在门槛上,看着面团流口水,被她塞了块没炸的小剂子,吃得满脸都是粉。
“姐,煎堆好了没?”秦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刚睡醒的鼻音。秦嫣凤回头,看见五个弟妹都起来了,穿着一模一样的的确良小褂——是江奔宇托人从县城买的,浅蓝色,摸上去滑溜溜的,在当时算是顶好的新衣服。秦土揉着眼睛,头发睡得翘起来一撮;秦水扯着秦木的衣角,催着他往灶台凑;秦金走在最前面,手里还拿着块干净的布,想帮着擦案板。
“快了,再等两分钟,炸透了才香。”秦嫣凤笑着说,用筷子夹起一个煎堆,沥了沥油,放进竹筛里。秦土立刻踮起脚,伸手想去抓,秦金赶紧拉住他:“阿土,等凉一点再吃,别烫着。”秦土噘着嘴,却乖乖地收回了手,眼睛还盯着竹筛里的金黄煎堆,像只馋嘴的小猫。
煎堆炸完,秦嫣凤开始热斋菜。菜是昨天就准备好的,装在一个青花粗瓷碗里:腐竹泡得软软的,卷着边;冬菇是去年秋天晒干的,伞盖厚厚的;发菜细细的,像黑色的丝线;木耳泡开后涨得大大的,边缘发卷。这些菜在当时都不算常见,腐竹是她用攒了半个月的粮票换的,发菜是江奔宇从老乡家拿来的,每一样都透着稀罕。她把碗放进蒸笼,盖好盖子,火调小了些,慢慢蒸着。“腐竹是‘富足’,发菜是‘发财’,冬菇像‘金钱’,木耳是‘如意’。”她跟弟弟们解释,“吃了这些,新的一年就顺顺利利的。”秦金点点头,把这话记在心里,秦水却挠挠头:“姐,那吃了煎堆,真的会有金银吗?”秦嫣凤被逗笑了:“只要咱们好好干活,日子就会像煎堆一样,越来越红火。”
厨房的窗玻璃上凝了层厚厚的水汽,把外面的雾挡得严严实实。秦嫣凤用手掌抹开一小片,露出外面灰蓝色的天光。雾比刚才淡了些,能看见对面黄皮村的青石板路上,有不少村民拎着竹篮,慢慢朝村头的社公庙走——那是去“抢头香”的。竹篮里装着香烛和供品,有的是几个水果,有的是一碟糕点,还有的是自家蒸的年糕。村民们走得很轻,说话也细声细气的,像是怕惊扰了神明。秦嫣凤看见村东头的李婶,拎着个红布包,走在最前面,脚步匆匆的,想抢第一个上香;王伯跟在后面,手里拄着拐杖,走得慢,却一步一步很稳。
“我去看看奔宇。”秦嫣凤擦了擦手,走出厨房。堂屋里,江奔宇已经起来了,正站在八仙桌前,铺着一张大红纸。他穿着一件棉袄,袖口磨脏了,变成了一块块深色的布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手里握着一支毛笔,笔杆是竹制的,笔锋有些秃,却是他使用得趁手的宝贝。桌角放着一个砚台,里面的墨是他刚研好的,黑得发亮,散着淡淡的墨香。
“写好了吗?”秦嫣凤走过去,轻声问。江奔宇抬头,笑了笑:“快了,就差最后一个‘吉’字。”他低头,手腕悬空,笔尖在红纸上划过,留下一道端正的笔画。秦嫣凤看着他的侧脸,阳光透过窗缝,照在他的额头上,映出细密的汗珠——写毛笔字是个费力气的活,尤其是写这么大的字,要屏住呼吸,手腕不能抖。
“姐夫,我来帮你!”秦土跑过来,张开小手,想按住红纸的边角。江奔宇把他搂进怀里,让他坐在自己腿上:“好啊,阿土按住这里,别让纸动。”秦土乖乖地用手按住红纸的一角,眼睛盯着笔尖,看“吉”字慢慢成型。江奔宇写完最后一笔,放下毛笔,满意地看着纸上的“开门大吉”四个楷书:字写得方正有力,笔画之间透着一股精气神。
“姐夫,新年好!”秦土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,声音响亮得像铜铃。这是昨天秦嫣凤教了他好几遍的,说年初一开口第一句,一定要说吉利话。江奔宇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,从兜里摸出一个红纸包,塞进秦土手里:“阿土乖,新年好!这是利是,拿着买糖吃。”秦土捏着红纸包,能感觉到里面硬币的棱角,开心得蹦了起来:“谢谢姐夫!我要分给哥哥们!”说着,就跑去找哥哥们炫耀了。
秦嫣凤端着蒸好的斋菜走进堂屋,又泡上一壶普洱茶。茶是江奔宇镇上供销社用票买的,砖茶压得紧紧的,泡开后颜色酽红,喝一口,醇厚的茶香里带着点苦涩,却越品越有味道。她把茶杯摆到桌上,五个弟弟已经排着队站好了,秦金站在最前面,秦土站在最后面,都穿着崭新的的确良小褂,仰着小脸,等着拜年。
“新年好!”江奔宇先开口,对着秦嫣凤和弟弟们鞠了一躬,“祝大家身体健康,万事胜意!”秦嫣凤也跟着鞠躬,笑着说:“祝奔宇工作顺利,祝弟弟们快高长大!”然后是秦金,他学着江奔宇的样子,鞠了个标准的躬:“姐,姐夫,新年好!祝你们平平安安,身体健康!”秦水平时最调皮,此刻却也规规矩矩地鞠躬,声音响亮:“新年好!祝姐和姐夫赚大钱!”秦木话少,只说了句“新年好”,却给秦嫣凤递了块干净的手帕;秦火跟着秦水喊“赚大钱”,秦土奶声奶气地重复:“平平安安,赚大钱!”
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,开始吃斋饭。煎堆还温乎着,咬一口,外酥里糯,甜丝丝的;腐竹软嫩,吸饱了汤汁;冬菇的香味很浓,嚼起来有韧劲;发菜虽然少,却带着独特的鲜味。秦土一手拿着煎堆,一手捏着利是,吃得满脸都是糖渣;秦水狼吞虎咽,差点噎着,秦金赶紧给他递了口茶;江奔宇给秦嫣凤夹了块冬菇:“你多吃点,昨天忙了一天,累坏了。”秦嫣凤摇摇头:“大家一起吃,都多吃点,沾沾福气。”
吃过饭,天光已经大亮,雾散得差不多了,露出了蓝盈盈的天。江奔宇从里屋拿出一挂鞭炮,用红纸包着,不长,却很紧实——这是他托熟人从镇上买的,当时鞭炮供应紧张,能买到这一挂已经很不容易了。他走到大门口,秦嫣凤和弟妹们都跟在后面,看着他挂好鞭炮,划燃火柴。
“滋滋”的引线声响起,火星子在阳光下跳着,江奔宇赶紧退到一边,喊了一声:“开门炮,迎福气喽!”话音刚落,鞭炮就“噼里啪啦”地响了起来,声音震得院角的老梅都落了几片花瓣。红纸屑飞起来,像漫天的红蝴蝶,落在青石板路上,落在院门口的青苔上,落在弟妹们的新衣服上。秦土吓得往秦嫣凤怀里钻,却又忍不住探出头看;秦水捂着耳朵,却笑得眼睛都没了缝。
鞭炮放完,江奔宇又点燃了一挂小炮仗,放在门槛边。“这是崩晦气的,把不好的都崩走。”他解释道。小炮仗“噼啪”响了几声,红纸屑散在砖缝里,混着淡淡的硫磺味。江奔宇推开木趟栊门,“吱呀”一声,门外的冷空气涌进来,带着远处的鞭炮声和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。他伸出手,对着巷弄里喊:“新年大吉!”声音洪亮,引得声音在回荡。”
“嫣凤婶,奔宇叔,恭喜发财!”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巷口传来。秦嫣凤抬头,看见新家对面黄皮村的明仔跑了过来,穿着一身簇新的蓝色卡其布外套,衣服上还有没拆的线头,裤子是黑色的灯芯绒,脚上的布鞋是新做的,绣着简单的花纹。明仔跑到门口,停下脚步,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作揖,姿势有点笨拙,却很认真。
“明仔来啦,新年好!”秦嫣凤笑着迎上去,从竹筛里抓了一大把炒米饼、油角和糖冬瓜,塞进他的衣兜。炒米饼是她昨天用自家的糯米做的,撒了芝麻,香得很;糖冬瓜是从供销社买的,甜滋滋的,孩子们都爱吃。“快拿着,都是自家做的,别客气。”她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利是封,塞进明仔手里,“这是给你的利是,祝学业进步,越来越高!”
明仔攥着利是封,衣兜被零嘴塞得鼓鼓囊囊的,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:“谢谢嫣凤婶!奔宇叔,我去给别家拜年了!”说着,就蹦蹦跳跳地跑了,跑出去几步,还回头挥了挥手。
“姐,我们也去拜年!”秦水拉着秦金的手,迫不及待地说。秦嫣凤点点头:“去吧,路上小心点,见了长辈要问好,别调皮。”秦金领着弟妹们,排着队走出院门,秦土手里还拿着一个煎堆,边走边吃,秦火跟在后面,不停地数着兜里的利是封——那是江奔宇刚才给他们每个人都发的,虽然里面只有五毛钱,却是孩子们最宝贝的东西。
看着弟弟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秦嫣凤和江奔宇也收拾了一下,准备出去走走行大运。按照老例,初一行大运要出去走走,但不能空手回家,还要跟邻里交换手信,沾沾彼此的福气。江奔宇拎着一个竹篮,里面装着自家蒸的红糖年糕,用荷叶包着,还温乎着;秦嫣凤挎着一个布包,里面放着两封油角,是准备送给路上遇到的邻居的。
两人走在湿漉漉的大路上,青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亮,踩上去有点滑。路上到处都是穿着新衣的人,有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,有年轻人背着孩子匆匆赶路,还有姑娘们穿着花布衫,笑着聊着天。不管认识不认识,见面都笑着说“新年好”“恭喜发财”,声音里满是暖意。秦嫣凤看见李婶拎着一个玻璃罐,里面装着糖冬瓜,赶紧走过去:“李婶,新年好!这是我们家做的油角,您拿着尝尝。”李婶笑着接过:“哎呀,太客气了!我这糖冬瓜刚买的,给孩子们吃。”说着,就往秦嫣凤的布包里倒了大半罐糖冬瓜。
往前走了几步,又遇到了王伯,他手里拎着一袋炒花生,壳是红的,看着就香。“奔宇,嫣凤,新年好啊!”王伯笑着说,“刚炒的花生,你们拿着。”江奔宇赶紧推辞:“王伯,不用了,我们有年糕。”“拿着拿着,自家种的花生,不值钱。”王伯把花生塞进江奔宇的竹篮里,“你们刚搬来,虽然隔了一条河,但以后就是邻居了,互相照应着。”江奔宇不好再推辞,只好收下,把年糕递了一块给王伯:“这是我们家蒸的年糕,您尝尝。”王伯接过,笑得合不拢嘴:“好,好,沾沾你们的喜气。”
路上的人越来越多,行大运的队伍渐渐凑到了一起。大家说说笑笑,交换着手信,炒米饼的香、油角的脆、糖冬瓜的甜、花生的咸,混在一起,成了最热闹的年味。秦嫣凤挎着的布包越来越沉,里面装满了邻居送的零嘴,心里却暖暖的——搬来蛤蟆湾没多久,邻里的热络就像这年初一的太阳,驱散了陌生感,让人觉得踏实。
“前面有舞狮的,去看看吧?”江奔宇指着前面说。秦嫣凤抬头,看见河对面黄皮村口的老榕树下,围了一大群人,锣鼓声“咚咚锵锵”地响着,很远就能听见。两人加快脚步,走到河边的石板桥,看见舞狮队正在准备:几个后生仔穿着短褂,挽着袖子,有的敲鼓,有的打锣,有的擦着狮头。鼓是个旧鼓,鼓面破了个小洞,用布缝补过,却依旧敲得震天响;锣是铜制的,表面有些氧化,却丝毫不影响声音的清亮;狮头是用彩布和纸糊的,红色的鬃毛,金色的眼睛,虽然看着有些简陋,却透着一股威风。
“开始了!开始了!”人群里有人喊。秦嫣凤踮起脚,看见两个后生仔钻进了狮身,一个举着狮头,一个披着狮尾,随着锣鼓声动了起来。狮子先在原地转了个圈,狮头甩了甩,缀着的铜铃“叮铃叮铃”响;然后后腿一蹬,前腿抬起,像是在向围观的人鞠躬;接着又蹦又跳,跟着鼓点的节奏,一会儿跃起,一会儿蹲下,一会儿摇头,一会儿摆尾,动作虽然不算娴熟,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。
“采青喽!”领头的师傅喊了一声,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,上面挂着一把生菜和一个红包,举到了一户人家的门楣上。狮子看见了,立刻朝着竹竿跳过去,前腿搭在门上,狮头高高抬起,一口咬住了生菜和红包。围观的人立刻拍着手喊:“好彩头!好彩头!”孩子们更是兴奋,围着狮子跑,有的伸手想去摸狮头,有的拿着手里的零嘴朝狮子晃。秦土和弟妹们也在人群里,秦土举着手里的煎堆,朝着狮子喊:“狮子狮子,吃煎堆!”引得周围的人都笑了。
秦嫣凤站在人群外,看着舞动的狮子,看着欢呼的人群,看着手里拎着的满满一篮手信,脸上一直带着笑。江奔宇走到她身边,握住她的手,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,还有微微的汗湿。“你看,这年味,越来越浓了。”江奔宇轻声说。秦嫣凤点点头,眼睛有点湿润:“是啊,听说比前几年热闹多了。”
前几年,因为各种原因,过年时的许多老例都不能做,社公庙关着,舞狮队也散了,年初一冷冷清清的,连鞭炮都很少有人放。今年不一样了,社公庙开了,舞狮队又重新组了起来,家家户户都炸年宵品、贴春联、放鞭炮,那种压抑了许久的年味和人情味,终于像春天的草一样,从土里钻了出来,顽强地生长着。
锣鼓声还在响,狮子朝着下一户人家走去,围观的人群也跟着移动。秦嫣凤和江奔宇没有跟过去,而是沿着河边往回走。风里的硫磺味淡了些,取而代之的是檀香、饭菜香和孩子们的笑声。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,倒映着岸边的红灯笼和行人的身影,像一幅流动的画。
“明天初二,我们去古乡村给长辈拜年,手信都准备好了吗?”秦嫣凤问。江奔宇点点头:“准备好了,一包红砂糖,两封糖环,都是按老例准备的。”红砂糖在当时算是稀罕物,糖环是秦嫣凤亲手炸的,脆甜可口,是拜年时最体面的手信。
“等过了年,我想把后院的空地开垦出来,种点蔬菜,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吃到新鲜菜了。”江奔宇说。秦嫣凤笑了:“好啊,我跟你一起种。再养几只鸡,下了蛋给阿土他们补身体。”“嗯,还要攒钱给秦金他们买课本,让他们好好读书,将来考大学。”江奔宇看着远处的天空,眼神里满是期盼。
1977年的高考刚刚恢复,这给许多人带来了新的希望。秦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,学习很认真,江奔宇和秦嫣凤都希望他能好好读书,将来有出息。
回到家时,弟弟们已经回来了,衣兜里装满了利是封和零嘴,正围在八仙桌前,兴奋地数着利是。“姐,姐夫,你们看,我有五个利是!”秦水举着手里的红封,得意地说。秦金把利是封都叠好,放进一个铁盒子里:“姐说过,利是要存起来,以后买文具。”秦嫣凤走过去,摸了摸秦金的头:“真懂事。”
夕阳西下,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。蛤蟆湾的巷弄里,炊烟袅袅升起,混着饭菜的香味。秦嫣凤走进厨房,开始准备晚饭——晚上要吃饺子,是江奔宇说的北方老例,“饺子像元宝,吃了招财进宝”。江奔宇跟着走进来,帮着擀皮;秦金带着弟妹们,坐在门口择菜。厨房里的灯光亮起来,映着一家人忙碌的身影,温馨而热闹。
窗外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,此起彼伏,像在为这1977年的正月初一唱着赞歌。秦嫣凤看着手里的饺子皮,想着白天的热闹,想着邻里的热络,想着弟妹们的笑脸,心里充满了希望。她知道,物质依然匮乏,日子或许还会有困难,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只要这年味和人情味还在,日子就一定会像炸得金黄的煎堆一样,越来越红火,越来越香甜。
这雾里来的正月初一,不仅带来了新年的祝福,更带来了复苏的生机,包裹着人们对新一年最朴素、最热切的期盼,在1977年的南方大地上,缓缓铺展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