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屋里,光线昏暗。那口曾经停放过陆远山棺木的位置,空落落的,只留下地面上一道难以磨灭的、深色的印痕,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。余老栓佝偻着背,坐在冰冷的火塘边,手里捏着一根早已熄灭的旱烟杆,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塘里冰冷的灰烬。不过三个月,他仿佛又老了十岁,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化不开的悲苦,整个人像一截被风雪侵蚀殆尽的枯木。**老伴的离世和女婿陆远山的横死,双重打击如同两座大山,彻底压垮了这位曾经还算硬朗的老人。** 女儿那场惊世骇俗的“水泥封坟”,以及随之而来的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无形疏远,更是在这沉重的悲苦上添了一把冰冷的盐。
建国和春桃在灶间默默忙碌,试图弄出点过年的气氛。锅里炖着肉,香气飘出来,却勾不起屋里任何人的食欲,反而更添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。春桃怀里抱着刚睡着的婴儿,看着公公枯坐的背影,再看看里屋紧闭的房门,眼圈忍不住又红了。她低下头,轻轻拍着孩子,把叹息咽了回去。
里屋,余小麦坐在炕沿上。炕是冷的,没有烧火。她面前摊着几件簇新的衣物,颜色鲜亮,质地柔软,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揪心。这是她前些天在北京时,精挑细选给儿子陈小川买的新年衣服。尺寸比几个月前大了不少,想着研究所那边反馈说小川身体在缓慢恢复,个子也长了些。每一件都承载着她对儿子无法陪伴在侧、无法亲手为他穿上的愧疚和汹涌的爱意。
她拿起一件厚实的、深蓝色的羽绒服,指尖细细摩挲着光滑的面料,想象着儿子穿着它站在隔离舱里,身体是否真的暖和了一些。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,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寒意。窗外,不知谁家的小孩放了一个窜天猴,“咻——啪!”一声尖啸在高空炸开,短暂地划破死寂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默。那点微弱的、转瞬即逝的热闹,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,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深蓝色的羽绒服上,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、绝望的水痕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,只有肩膀在昏暗的光线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。
这个年,没有欢笑,没有团聚,只有冰冷的屋子,凝固的悲伤,和一个母亲被生生撕裂的心。远山哥不在了,儿子禁锢在千里之外冰冷的实验室,母亲长眠于冰冷的水泥之下……这个家,散了。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,怀里紧紧抱着给儿子买的新衣,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火种。窗外零星的鞭炮声,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喧闹,衬得屋内的死寂更加无边无际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
腊月二十九,余家村的解毒藤基地也放了假。余小麦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余家小院。刚进院门,就看见建国蹲在屋檐下,对着墙角一堆东西发愁。那是几个印着北京字样的大号编织袋,鼓鼓囊囊。
“姐,你可回来了。”建国站起身,搓着冻得通红的手,“邮局刚送来的,说是…从北京寄来的年货,寄件人是…姐夫。”
“姐夫”两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空气里。余小麦的脚步钉在原地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她看着那几个袋子,目光死死定在收件人一栏——那熟悉的、遒劲有力的字迹,分明是陆远山的手笔!日期…赫然是出事前的几天!
他早就计划好了。计划着给岳父岳母、给建国春桃、给她和小川,置办一个丰盛温暖的年。他甚至算好了时间,让这份心意在年关前送达,
每一样东西,都带着陆远山的气息,带着他对这个家深沉的爱意和未尽的承诺。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,却像无声的惊雷,在这个失去顶梁柱、冰冷凄清的家里轰然炸响。
余老栓颤巍巍地拿起那件厚棉裤,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厚实的布料,老泪纵横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他紧紧抱着棉裤,**仿佛抱着女婿最后残留的温度**,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,再也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。那哭声嘶哑绝望,充满了**接连失去老伴和如同半子般的女婿**的无尽悲凉和迟来的、无法弥补的悔恨。
春桃抱着孩子,看着那条红围巾,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。建国死死攥着那双劳保皮鞋,指关节捏得发白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,鲜血顺着指缝渗出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余小麦拿起那件深驼色的羊绒大衣。料子柔软细腻,是陆远山一直念叨着要给她买的,说她穿着一定好看又暖和。她把脸深深埋进大衣里,熟悉的、属于陆远山的淡淡皂角气息混合着崭新的羊毛味道,瞬间将她淹没。冰冷的泪水汹涌而出,瞬间浸湿了柔软的衣料。心口那枚U盘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尖锐,像一把淬毒的冰锥,狠狠刺穿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他什么都想到了,什么都安排好了,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生路。这份迟到的年货,不是温暖,是凌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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