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阶下囚(1 / 1)

他走向那扇为她留着缝隙的门。

走廊的灯光投下一道狭长的亮带,切开地面的阴影。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仿佛踩在绝对的虚空上。

推开门,房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。

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。墙壁是和外面一样的灰白色,没有任何装饰。与其说是房间,不如说是一个精确规划的功能性空间。

祁安坐在椅子上,背脊挺直。她没有看他,而是看着窗外。那扇窗户被特殊的单向材料封死,从里面看,只是一块反射着室内光线的黑镜。

她看的不是风景,是她自己。

苏俊将一个平板终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
屏幕亮起,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时间表占据了所有空间。

核心课程:形式逻辑与公理系统

辅助课程:博弈论、混沌数学、古典哲学史、艺术结构学

实践项目:‘洞察者’民用模块交互测试

祁安的视线从黑镜中的倒影,移到了发光的屏幕上。她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,久到房间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电流声。

“这是什么?”她终于开口。

“一份课程表。”苏俊回答。

“我拒绝。”

“这不是一个选项。”苏俊的陈述,像在宣读物理定律,“你的第一堂课,一小时后开始。”

“为什么?”祁安转过身,第一次正视他,“把我关在这里,然后给我看这些东西。你想把我变成什么?另一个你?”

她的质问很直接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冰冷的愤怒。

“我不需要另一个我。”苏俊的回答同样直接,“我需要一个能理解规则的人。”

“你的规则?”

“是世界的规则。”苏俊纠正她,“你所以为的冲突,胡彪那种,是最低级的生物本能。拳头、叫骂、威胁,这些都是情绪的噪音。真正的权力,是设计并执行规则的能力。你看不到,是因为你没学过它的语言。”

“语言?”祁安重复着这个词,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,“数学和哲学就是你的语言?”

“它们是基础。”苏俊说,“它们能让你在混乱的信息中,识别出真正的结构。能让你在别人看到威胁的地方,看到杠杆。”

他没有试图说服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这种态度,比任何强迫都更令人窒息。

祁安沉默了。她重新看向那个课程表,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。

“形式逻辑……”她轻声念出第一个词条,“那么,我问你一个逻辑问题。”

苏俊没有说话,等待着她的下文。

“一个规则的制定者,他说,‘我制定的所有规则,都是谎言’。”祁安抬起头,直勾勾地看着他,“请问,他说的这句话,是真,还是假?”

这是一个经典的思想悖论。一个无法在自身系统中获得完美解答的死循环。

她用他最推崇的“逻辑”,向他的“规则”发起了攻击。

苏俊的系统里,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计划外的变量。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
控制室内,韩漫的指尖停在键盘上方。她通过无处不在的监控,旁观了整场对话。她无法理解。这场对话的走向,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审讯或收编模型。

一个阶下囚,在质问她的掌控者。

一个掌控者,在和一个阶下囚,讨论逻辑悖论。

“你的问题很好。”苏俊终于开口,“这说明你已经具备了学习的基础。你的第一位导师,会给你答案。”

他没有掉进陷阱,而是将她的挑战,变成了课程的一部分。

他转身,向门口走去。

“等等。”祁安叫住他。

苏俊停下脚步,但没有回头。

“如果我学会了你说的那些……‘语言’,然后呢?”

“然后,”苏俊说,“你将获得自由。”

“什么样的自由?”

“定义规则的自由。”

门在他身后合上。

祁安独自坐在房间里,看着屏幕上的课程表。那不再是一份冰冷的指令,而变成了一个充满未知和挑战的迷宫。她拿起那个平板终端,点开了形式逻辑与公理系统的预习资料。

苏俊回到中央控制室。

主屏幕上,祁安房间的监控画面被放大。她正专注地阅读着资料,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。

“老板,我不明白。”韩漫终于开口,她的程序化思维无法处理刚才发生的一切,“这种培养方式……成本极高,而且周期漫长。更重要的是,它的结果无法量化。我们有更高效的手段,可以直接植入知识模块,或者进行深度心理编程。”

韩漫的逻辑没有错。从效率和成本来看,苏俊的选择堪称浪费。

“植入的知识,是借来的工具。编程的人格,是脆弱的伪装。”苏俊切换了屏幕,调出另一份档案。

姓名:陆惟之

身份:第一大学逻辑学与哲学系主任

学术成就:现代公理系统研究先驱,三次‘星尘奖’获得者

“这是她的第一位导师。”苏俊说。

“一个……纯粹的学者。”韩漫检索着陆惟之的背景,困惑更深了,“他没有任何应用科学背景,他的所有理论都停留在纯粹的思辨领域。这对集团的业务,没有任何直接帮助。”

“直接的帮助,是短视的。”苏俊看着屏幕上的陆惟之,“我需要的,不是一个更锋利的工具。集团里最不缺的就是工具。”

“那您需要什么?”

“一个和我一样,能看懂棋盘的人。”

韩漫沉默了。她开始理解,这已经超出了资产配置和人员管理的范畴。这是一种……传承。但她不理解,为什么是祁安。这个女孩的档案一片空白,像一张被刻意擦干净的纸。

一小时后。

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黑色轿车,无声地滑入基地的地下入口。

陆惟之教授提着一个老旧的皮质公文包,走下车。他年过六旬,头发灰白,但梳理得一丝不苟,戴着一副金边眼镜,气质与这个由金属和代码构成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
他被引导着,穿过一道道安全门,最终停在祁安的房间门口。

“她就在里面,教授。”引导者说,“您的教学时间是九十分钟。请不要讨论课程以外的任何事。”

陆惟之点点头,推开了门。

房间里,祁安已经站在桌前等他。

“陆教授。”她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
“你是祁安同学?”陆惟之打量着她,也打量着这个房间,脸上带着学者的好奇。

“苏俊让我问你一个问题。”祁安直接切入主题,“一个克里特人说,‘所有克里特人都是骗子’。”

陆惟之的眉毛扬了一下。他放下公文包,非但没有被这个经典难题冒犯,反而浮现出一丝兴奋。

“一个非常精彩的开场。这不是一个简单的‘是’或‘否’能回答的问题。它触及了逻辑语言的层次问题。当一个系统试图描述自身时,悖论就可能产生。为了解决它,我们需要引入‘元语言’的概念……”

在中央控制室,苏俊看着屏幕里的两个人。

一个是在学术象牙塔里待了一辈子的老人,一个是被剥夺了一切的少女。他们在一个冰冷的囚室里,开始讨论世界上最抽象的命题。

画面显得荒诞,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。

“韩漫。”

“在。”

“‘创生’实验室那边,进行得怎么样了?”

“‘医生’已经就位。预计十五分钟后,可以完成对李万豪的‘探望’。我们将无声地获取他的全部生物序列信息。”韩漫的汇报精准而高效。

“很好。”

苏俊的指令下达,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监控屏幕。

屏幕中,陆惟之教授已经拿出一支笔,在桌面上凭空书写着逻辑公式,而祁安,正全神贯注地看着。

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,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知识。

那不是被动的接受。

那是主动的掠夺。

苏俊在控制台上操作,调出洞察者项目的总览。

他找到民用测试模块的权限列表,在空白的栏位里,输入了两个字。

祁安

权限等级:观察者

他的手指在确认键上悬停。

他培养的,不是杀手,也不是继承者。

他是在创造一个变量。

一个连他自己,都无法百分之百预测结果的变量。

这本身,就是对他所建立的这套“规则体系”的,一次终极测试。

他按下了确认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