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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漏全 饶雪漫 4571 字 18天前

的飞蛾莫醒醒站在一旁,将她们一一观赏。

“试一试红色。”蒋蓝建议说,“你的眼睛很漂亮,皮肤也白,红色会适合你。”

我冷冷地说:“多谢指教。”

蒋蓝笑得很优雅。我真服了她,装得像模像样。看来的确是块演戏的料,许阿姨要是选不中她,那就是有眼无珠。

“对了,”蒋蓝说,“阿布回来了,你知道吗?”

我坐直了我的背。

“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。”蒋蓝说,“阿布问起你呢。”

西落桥,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。之所以叫做西落,是因为这个城市太阳落下的余辉总是洒在桥西面的河面上。小时候蒋蓝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。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,我们一起结伴去找阿布玩耍。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孙子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,他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子,会编苇叶口哨,做坦克模型,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。每次去他家,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,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。而我,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,短裤短衣,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。

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,但他很少理会我们。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,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,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。他会笑起来,然后就像如释重负似的把它丢给好奇的我们玩耍。自己一个人乐悠悠地回到他的屋里面。

幼年的我和蒋蓝,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,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。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说:“明天,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,他讨厌你。”

“是你扯坏的!”

“你不跟我扯,怎么会坏?”

“明明就是你先动手扯的!”

“好吧,就算是吧,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?”

我委屈地看着她。

“就是因为你。你总是杵在那,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?你看看你自己,整天脏兮兮的!”她说完,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。

我楞在原地。

没过多久,她又过来我身边。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。她温和地说:醒醒,你别生气了。这个给你玩。只要你答应我,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?

那么漂亮而高傲的蒋蓝,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,等待我的判决。

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,一把摔在地上,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。

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,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。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。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。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窜起来,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,将一把粘臭的烂泥,捂在我身上。又对着我的脸,狠狠吐了一口口水。

7岁的孩子,在大街上蒙受这样的耻辱。我的双眼立刻充满灼热的泪水。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,喊出自己的委屈。

但是我没有。

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,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,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,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,开了半边天。

回到家后,白然为我洗澡。她说:“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?”

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。她把衣服摔进盆里,说:“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,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。”

“可不可以,不要再这样顽皮。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。”

“可不可以,不要再这样顽皮。”

我低头,眼泪掉到地板上,没有一丁点儿声音。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,我是那样乖那样乖的一个女孩,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。我只是悄悄的哭,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,对强势,从来我只有畏惧的姿态。不去相信抗争,更不尝试。

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,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,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,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,第二天,我起得很早,我很乖,自己收拾好书包,自己吃了早饭,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。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,白然靠在餐桌上看着我,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,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,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。就在那天中午,她死于车祸,再也没有回来。

永远都没有回来。

她救了别人的孩子,丢下了自己的孩子。有很长一阵子,我都在想,她一定是太讨厌我了,所以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。

“你在想什么?”蒋蓝说,“你到底去还是不去?”

“不去。”我坚决地说。

蒋蓝哼一声,没再理我。

哼就哼,我根本也没打算再理她。

剧团要排的戏,是莎剧《第十二夜》片段。许老师边分发剧本边说:“十五分钟时间,大家浏览剧本,熟悉一下人物。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,我们确定一下主演。自荐为主,命令为辅。”她说完,转身在黑板上写下“奥西诺奥丽维亚奥薇拉”。伯爵与小姐的名字。我听到蒋蓝在我身边动来动去,发出低微的喘息声,我知道她是想吸引我的注意,但我就是不偏过头去看她。

其实我并不恨蒋蓝,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恨。有些人是天生的主角,好象一枚swarovski蓝水晶,精雕细琢的剔透光芒,有什么理由不出众呢?纵使她精于算计与欺骗,你又怎会忍心说她虚伪。漂亮而傲气的瓷娃娃,人们只愿相信她仅仅是任性。

蒋蓝会是当之无愧的奥薇拉。假扮的公主奥薇拉——想像她摘下工装帽的那一刹那,满头黑发瞬然滑落的场景,我深信它会有多么震撼。

看完剧本休息和讨论的时候,女生们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,寂寞的只有我和蒋蓝。

“醒醒。”许老师喊住我。我回头的瞬间,她已经走过来,用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。

“你不会怪许阿姨自作主张吧?”

“没有。”我真心地摇摇头。许老师是我最亲爱的阿姨,她是白然生前最好的朋友,结过婚,又离了婚,没有孩子。很多时候,她把我当做女儿看待,无论她做什么,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。

“阿姨只希望你有收获,表演是次要的,最重要的是要多交朋友,多和他们说话,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我点点头,给出一个笑。

她满意地说:“去跟大家认识认识吧。”然后便离开。

我却在她不注意的时候,悄悄的溜出了教室。

我终于又见到了阿布,在西落桥一成不变的黄昏里。

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里,在我经过的时候,伸出细长的手臂,轻轻地拦住了我。

他长得那么高,是我想像中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那么高。以至于我跟他说话的时候,要拼命地仰起头踮起脚尖。但他的样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变,好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,一模一样的眉毛,一模一样的眼睛,一模一样的嘴唇,一模一样的微笑。

“莫莫,是你吗?”他问。

“噢。”我说。

“女大十八变。”他摇着他的头,“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呢。”

“你回来了吗?”我说。

“来,”阿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,“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礼物?”他的手很大,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的,我有些慌乱,但并没有抽回我的手,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桥下,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巨型的风筝,是鸟?还是燕子?还是老鹰?原谅我在这方面总是糊里糊涂吧。但是那风筝真的是太大了,有好多好多的色彩,好长好长的尾巴。

阿布说:“别看他这么庞大,但它可以飞得比任何风筝都高,你相信吗?”

我点头。

“可是,”我咬着手指头傻傻地说,“现在应该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吧?”

“傻莫莫,只要有风,风筝就可以上天。”阿布说,“管什么季节不季节呢?”

全世界,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,而是叫我莫莫。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喊过我了,我只是在梦里听到过这样的呼唤,我在他亲切的呼唤里,忽然看到童年里时那个傻傻的丫头,眼睛里就起了潮水,真是傻得可以啊。

“送给你的。”阿布说,“喜欢不喜欢?”

我低着头。

“我做了好多天。”阿布说,“我欠你一个风筝,你也许忘了吧。”

我的心温暖得让我有些承载不住。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布,他温和地对我笑着,然后他说:“莫莫,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。”说完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来,抽出其中的一根,熟练地点着了,眯起眼睛看着我。

“你好长时间不上网。”阿布说,“我只好从北京跑回来看你。”

“要考试。”我说。

“我知道。”阿布说,“听说你考上天中了,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?”

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。

“我才回来就发现了有个很来事的地方。”阿布说,“一个叫‘算了’的酒吧,晚上我请你去玩。”

我摇摇头,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的来袭。时间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,它不经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变一切。你瞧,我不再是从前的我,阿布也不再是从前的阿布了。

我别过头去说:“阿布,我要回家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失望,“我们这么长时间不见。”

“不。”我退后说,“我回家还有事。”

“莫莫,”他有些蛮横地拉住我,“不许走,我还有话对你说。”

我甩开他,跑上桥,不顾他在我身后的呼喊,头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。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,又一个打击不打招呼轰然而来——父亲竟然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,他们贴得很近,像是一个人,见到我进门,那个女的像弹球一样从我爸身上弹了起来,立在我家茶几前,脸红红地看着我。

那个女人不是别人,竟是许阿姨!

“醒醒,”爸爸尴尬极了,语无伦次地说:“许阿姨,她,来找你,你不见了……”

我说不出话,步步后退,他和她,我的天,我到底被瞒了多久?

“我们回剧团吧。”她走上前来,“醒醒,我来带你回剧团。”

“我忘了拿东西。”我说完,却什么东西也没拿,带上门,飞快地跑下楼了。

我站在楼道里喘息,思考着我可以去的地方,但我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。这个世界,没有一个可以收容我的角落。我在街上漫无目地地走了许久,在一个小公园坐了很久,在一家小书店泡了很久,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回家,我不知道我回到家里,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,该跟他说些什么。于是我只好继续在街上游荡,不知不觉中我步入一条老街,这是城市中保留不多的石板路,踩上去和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感觉却很不相同。石板和石板的中缝里镶嵌着缕缕青苔——只因这个巷子里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,平时他们只在天井里活动,很少有人出门,亦很少有人路过。

平常的午夜11点,这里几乎死一般静寂,只偶尔听到哪个房间深处传来的低低咳嗽,如同深沉的木鱼声,但我却从不感到害怕。我小的时候,白然曾因贪近,带我从这条巷子里穿越去市中心。年幼的我踉跄走在她前头,因为石板湿滑,险些跌倒,然而她并未搀扶我。

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,实在是因为,在白然的有生之年,她的确从未给过我任何形式的搀扶或肌肤上的爱抚。作为一个母亲,或许她是古怪的。又或许,是因为她和我都患着同样的肌肤洁癖吧。

在我愣神的时候,身后突然一阵发紧。一只沾染着温热酒气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,另一只手在身后几乎将我抱起,将我死死掼在爬山虎丛生的墙壁上。

一瞬间我惊呆了。双手从他压过来的身躯中抽出,死命想要抠开他的双手。一个顺势,他却将我更紧地摁倒墙壁上,沉重的压力使我难于喘息,关节发出卡嚓的声音,像要被这架竖立的辗土机辗碎。漫天席地的恐惧,将我层层包裹。哭不出,喊不出,挣脱不了。身体宛若一片风干的鲳鱼,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。

冰冷而肮脏的墙壁散发